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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次?招引琴

    恨若渴,忆茫茫

    ※

    1

    我在宫中待了几日就匆匆离开。为了配合我,祁颜也一同随着我出宫,美其名曰是去找他的师父,再寻一寻我的治病之法,谁知是去哪处好山好水逍遥。

    而关于我的婚事一说最终商议的结果,是由他回禀父王,只说我在潜心修行,此时成亲着实不妥。

    再者说成亲冲喜这回事,他这个国师最有发言权。父王也不好再说什么,只得暂且准允。

    但君无戏言,已经指了的婚又怎能出尔反尔,最终下旨将婚期推迟。至于何时成亲,再另行商议。

    说起来,祁颜并无庞大的家世,而且身份成谜。我所知道的,仅是他无父无母,幼时被一位能人异士收养,经前任国师举荐入朝。至于后来为何能在朝中稳坐国师之位,除了凭借自身才华,并不做第二种猜想。

    开始我不大待见他,但自从他做了我的师父,我对他也始终恭恭敬敬,偶尔仗着帝姬的身份闹一回脾气。宫中的人都怕他,只有我不怕,他对我也很是纵容。

    而我喊他师父这回事,宫中也无他人知晓,否则父王定不会不顾礼数将我嫁给他。

    若要形容,祁颜就像周身裹着圣光的神仙,始终高高在上。要让我同神仙成亲,该是怎样一桩不切实际又难以想象的事情。

    回到大燕时,恰好刮起冬风,天幕阴沉得像是要下起雪来。

    我在城中的一处酒楼撞见贺连齐,彼时他点了满满一桌菜,倚在窗边遥看街市的风景。见到我,他心情大好地打招呼:“就知道你今日该回来,特意为你接风洗尘。”

    这是城中最好的酒楼,菜品以佛手金卷最为出名,听闻一日只卖三例,先到者先得。

    还未待我开口,他已经递了一份到我面前,随手又添了杯茶水:“你不在的这几日,真是害苦了我。”

    我看着满桌的饭菜,又瞪大眼睛望着他:“我没有看出来,你到底苦在哪里。难道是半夜就来排队买佛手金卷,没有睡够吗?”

    他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摞信笺递给我,有些疲惫地揉着额角:“你不是说,这里没人知道你的身份,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来找你?”

    我粗略地翻了几页,都不是什么要紧事。唯有一件,是桩要紧的。

    那是与我交好的小道士,年纪才不过十四岁,圆头圆脑又为人和善,名唤无名子。我初到大燕时,因一时没有落脚之地,还是他替我寻到这间道观,对我多加照料,可以算半个恩人。

    我费尽力气才将他那狂草认清楚,大约是说让我代他作法。听闻大燕的十四公主总在夜中看到飘在半空的黑影,夜复一夜不能安睡。但问值夜的婢女,却被告知什么都没有看到,连半点风都没有。

    自古灵异怪诞之事,多半是人吓人。但皇后却不放心,于是特意请来王城中极有威望的道长在宫中作法。既涉及皇室,面子自然须得做足,道长平日里手下的小道士不够用,又到处来寻外援,恰好寻到他头上。可无名子恰好前一日吃坏了肚子,不便前去,就将这事推到我身上。

    我将信笺叠起来收入袖中,打算再作考虑,又隐约觉得哪里不大对劲,忽地转头皱眉问身旁那人:“今天是什么好日子?为什么选在这里吃饭?”

    贺连齐飘飘然看我一眼,夹起半只鸭掌,漫不经心道:“你方才看的那桩生意,我已替你接下了。不然你以为,这一桌饭钱是从哪儿来的?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第二日,墨云仍然未消散。

    临出门前,我同贺连齐讲了这桩法事的始末,他听完之后,皱眉问我:“你说的十四公主,可是方芜?”

    我系帽带的手顿了顿。帽檐几乎遮住了眼睛,我只能看到他的半张脸,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线,似乎在沉思着什么。我不由得愣了愣:“你认识她?”

    这帽带不知什么时候打了死结,我费力地垂着眼睛,半天都没有解开。

    有一双手出现在眼前,指尖修长,轻而易举挑开了方才还缠成一团的青色细带。耳畔响起他娓娓道来的声音:“大燕十四公主方芜,自幼善舞。一曲朝阳踏月迎风而舞,三千桃花齐放。连大燕最优秀的舞师都自愧不如。”

    他将我的帽檐向上抬了抬,墨色的眸中含着戏谑,笑着看我:“不要跟我说,这桩已传遍整个大燕的传闻,你又没有听说过。”

    这回我确实听过,只因早些时日,无名子曾有幸得见那流风回雪的一舞。据他说,公主的舞姿可谓是翩若游龙,舞若惊鸿,连万物都失了颜色。

    于是,我觉得这位公主约莫舞得颇负盛名,不然怎能引得从未读过书的无名子说出书中的成语来。

    思绪越飘越远,贺连齐见我不说话,又笑道:“当真不知道?可是听说那位公主风姿卓然,若有幸得见,也算了却一桩憾事。”

    此话一出,我便有些不大高兴。

    也许我从未将帝姬的身份放下,贺连齐的一番赞赏让我隐隐有些不忿。虽不理解为何不忿,大约是同为皇宫贵族,而她早已为世人口耳相传,我不过是隐在皇宫高墙后名不见经传的帝姬,也许不久以后就会变成一堆白骨深埋黄土。

    眼角隐隐泛酸,我吸吸鼻子,不甘心道:“你怎么这样没见识。跳舞,跳舞有什么难的啊。”

    他眼中有笑意闪过,微挑了眉问我:“哦?这么说来,你的舞一定跳得很不错。”

    我噎了噎,嗫嚅道:“那倒不是。”

    他引着我出门,分神看我一眼:“那不如你同我说说,你都会些什么?”

    想来想去,还真想不到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长处。

    “我、我会救人啊。”

    彼时刚刚踏出院门,我回过头去,只见门庭空旷,他的身子隐在木门后,只依稀可见一双含笑眉眼。他说:“会救人,也不错,医者仁心。阿潋,早些回来,不要让我等太久。”

    直到已隐隐能瞧见大燕皇宫的四角飞檐,我才发觉我的脸,烫得莫名其妙。

    法事出乎意料地简单,全程我都心不在焉,只因知道就算认真作法也没什么用处,全都是耍花腔的功夫。

    传闻中的十四公主始终待在宫门紧闭的寝殿中,只在法事做完时才现身,站在石阶上漫不经心地打量院中情景,挥手让众人散去。

    时间仓促,我还未看清这位公主的模样已经要离开。心中虽然好奇,但心知有些人活在传说中更让人觉得传神,还是不要打破这种神秘感比较好。

    转身离开时,不知谁在身后唤了一声“道姑留步”。

    正跨过门槛的脚步陡然收了回来,我左右看看,四周的道士都已经不见踪影,只留下我一人。

    难不成,这一声是在叫我?

    可我本是女扮男装,怎么会被认出来?

    我装作惊诧地四下张望,缓缓转过身。殿前的女子盈盈立在那里,神色难辨。

    我犹豫道:“公主是叫我吗?”

    她一步步走近我,裙裾曳地也浑然不觉,微微眯了眼:“你是,沈潋?”

    我这才看清她,大周的十四公主,方芜。鹅黄宫装将她衬得姿容胜雪,眉心茜色花钿艳得惊人,神色却是冷淡,像是世间事物都入不了她的眼。

    我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,摇头道:“公主怕是认错人了。”

    她扬了扬嘴角,我知道她在笑,可就连笑容都被封上了三尺冰霜:“我知道是你,沈潋。虞珂曾同我说过,城东的道观,你就住在那里。就算今天没有认出你,这一两日我也会去找你。”

    天边蓦然飘起细雪,坠到见方的青砖上又顷刻不见。袖口被染上层层叠叠的湿意,她伸出手来像是要握住什么,只片刻又将手收回,自顾自说道:“听说自从书生醒来后,她就不知所终了。你可知她去了哪里?”

    原来是要打探虞珂的消息。我将一颗悬着的心放下,想了想说:“总归是离开了,何必管她去了哪里。其实她离开好过留在这里,公主,你说是不是?”

    她看我良久,笑出声来:“世人难得如你这般想得开。沈潋,我听说,你能救旁人救不得的人?”

    料想此话该是虞珂同她说的,既已承认我的身份,也就没有再扯谎的理由。可此时身处皇宫,实在无法坦然。毕竟这里埋藏了太多的秘密,也许一不小心就会被卷入一场阴谋。

    我悄然后退一步,拒绝道:“大周能人异士何其多,公主贵为王室,自当能寻到名副其实的名医。我不过会些小法术,讨生活尚可,救人怕是本领不够。还望公主另请高明。”

    若是祁颜替我寻到的人,必定有十成把握。可不知底细,我不敢擅自行动。

    她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,眸中盈满讽刺:“救人?我可不是什么悬壶济世的善人。我要救下的人,只是想让他活得更痛苦。”

    见我不能理解,她收起笑意,淡淡道:“他是个杀手,武功在大燕首屈一指,没人能胜得了他。可是,他杀了我姐姐,就在我面前。伤口很深,几乎见骨,我想替她止血,可怎么也止不住。姐姐在我怀里没了气息。”

    她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,似乎上面仍有大片的猩红,良久,才轻轻笑了一声,浮起雾气的双眸渐渐清晰:“我寻了他整整四年,近日才知他身中剧毒,活不过今夏。”

    时隔甚远,我已不能想象当日是何种情形,只是方芜现在谈起来,仿佛一切就发生在不久之前,鼻息中甚至弥漫了淡淡的血腥,是杀戮的气味。

    大燕的历史我并不大了解,唯一知晓的便是当今圣上圣体康健,膝下子女众多。唯一一位年少夭折的,似只有一位九公主。

    听说是暴毙而亡,不曾想竟是被毒杀的。

    我本想问问那杀手为什么会杀了她姐姐,可料想让她再回忆一遍当时的情景着实残忍,也就不再追问,只是道:“他就要死了,你大仇得报,不是该高兴吗?”

    她却转开视线,望向暗沉天幕。

    “其实死亡才是解脱,我要让他活着,生生世世活在愧疚中。

    我想了想,还是提出不同见解:“其实,杀手是不会愧疚的吧?他们以杀人谋生,理应抛弃了一切感情。若照你所说,他定是杀人无数,也许根本不记得。”

    我微微停顿,打量她的脸色,见她似乎没有特别的表情,才继续道:“也许根本不记得你姐姐。”

    本以为她无言以对,是因这一席话将她说动。片刻后才发觉她也许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,只是从方才开始就遥遥望着某处,似乎在回忆什么。我也顺着她望着的方向看去,隐隐能看到高台一角。迷蒙雾气中约莫有个轮廓,倒像只展翅欲飞的金凤。

    落雪似飘絮纷扬而下,良久,她似笑了笑:“不,他记得。我一定会让他后悔。”

    贰

    我一向救人,从不害人。尽管方芜要救活那位杀手,只是为了让他痛苦一生。

    虽然在我看来,她能如愿以偿的希望很是渺茫。最有可能的结果,是她把他救活,他依旧在尘世逍遥。

    我进行了非常激烈的心理斗争,甚至谢绝了方芜留下我用晚膳的邀请,路上打碎了鸡蛋一只,踩碎香瓜两个,回道观时还差点被门槛绊倒,幸好被及时赶到的贺连齐一把扶住。

    “只是去做个法事,把魂儿也丢了?”

    我妥帖站稳,措辞良久才问他:“如果你的仇人快死了,而你想要救活他……”

    他打断我:“魂儿真的丢了?”

    我瞪他:“死了是一种解脱,活着才是折磨。若是我帮你把他救活了,是不是害了你的仇人?”

    他撑了撑额头,努力理清我话中的逻辑关系:“所以最后,他还是没有死?”

    我点头。

    他挑眉:“既然没有死,你又哪里害了他?”

    我愣了一会儿,觉得此话颇有道理。

    一日之后,我已做出决定。

    过去的大半时日,我全都倚仗祁颜替我找寻圣物的线索。可如今我跟他身处不同世界,不能再凡事都指着他拿主意。毕竟他不能时时刻刻伴在我身边,而我也总归要长大。

    虽说此去能寻到圣物的希望渺茫,但已拿到狼血印,倒是足够让我看到一丝希望。此番算作尝试,倒也并无大碍。

    临行之前,我同贺连齐一道前往皇宫,照例替方芜占卦。

    上回虞珂去往镜中世界,我本应替她编好身份,可命盘上却毫无根据。由此推断,她的身份便是孤女。

    这回方芜的身份要复杂许多。三刻钟后,我捏着手里记下的几片薄纸,同她道:“镜中世界有位安宁帝姬,幼时生过一场大病,容貌被毁,自此以轻纱覆面。五岁时被遣去国寺祈福,皇帝命她十八岁方可下山。算起来,过几日恰好是她十八岁生辰。”

    她似是不解:“那真的安宁公主……”

    我抬眼看她:“真的安宁公主,早在几日前就病重过世了。”顿了顿,“说来也巧,这安宁公主,本名恰为方梧。”

    命盘无法断清事情始末,只能看到模糊因果。

    这位安宁公主的母妃身世平平,性子又颇冷淡,入宫不久后不知为何触犯了天威,皇帝一怒之下将她打入冷宫,再没见过她一面。即使知道她怀有身孕,都不曾把她接回宫中,她也始终郁郁寡欢,八个月后产下一女,便撒手人寰。

    所以自出生起,皇上便不大待见这位公主,在她毁容后更是将她送往国寺,美其名曰静养,却多年来不闻不问。

    没有人能比我更清楚,一个毁了容颜又不受宠的公主,在宫中的地位究竟意味着什么。除了虚无缥缈的名头,甚至比不过一个宠妃的侍女。

    举高踩低之事屡见不鲜,连国寺中都未能免俗。由此可见,安宁公主的日子也并不好过。可公主终究是公主,又恰逢她十八岁生辰,照理要接回宫中,如今却突然暴毙。寺中怕皇上怪罪,迟迟秘不发丧。听闻这几日,在寻找起死回生之法。

    我将救人方法和归来期限说与方芜,她始终没什么表情,在我说到若三月后还没有回来会有哪种下场时,她也只抬了抬眼皮,嘴角凝出一点笑意:“沈姑娘若是想让我知难而退,大可不必再说。我等了四年才等到这个机会,又怎么会回头。只是,还有一桩事,想请沈姑娘帮忙。”

    我点头示意她说下去。她冲身边的侍女抬了抬手,一样东西便递到我眼前。做工精细,巴掌大小,同我的肤色一模一样,大约是张……人皮面具。见我不解地望着她,她才缓缓道:“这三个月,就劳烦沈姑娘扮成我,做一做样子了。”

    我仍没有说话。

    大概是见我心中犹豫,方芜接过面具,低垂着眼在手中摆弄。

    “我向来不爱在宫中走动,除了我那故去的姐姐,平日与人私交甚少。近日又传这宫里有不干净的东西,更不会有人登门拜访。若真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,姑娘只需露个面,称自己身体不适推了便可。还请放心。”

    这如何能放心。如果被人发现我是个假公主,而真身还不见踪影,不对我严刑拷打逼我说出公主的下落,都对不起地牢里的十八般刑具。更何况,即便我真的说出公主的去向来,他们也十有八九不会相信。

    犹豫很久,我才开口道:“公主,这样做,是否不大妥当?”

    她像是早已知道我会拒绝,重新将面具递到我眼前:“此时我若喊一声刺客,姑娘猜猜,你门外那位朋友,能不能打得过百名禁卫军?”

    我看着她平静无波的眼,叹了口气:“公主是想即刻动身,还是要稍作休息?”

    叁

    想来方芜早已做好让我代替她的打算,不仅为我准备了人皮面具,甚至还为贺连齐备好了侍卫服制。

    法术施展得很顺利,将方芜送走后,偌大的寝宫只剩我跟贺连齐两两无话。想我刚从大周的依明宫离开,转眼又住进方芜的寝殿,可见我同皇宫确实有缘。

    心中不住盘算之后诸事,我在室内来来回回走了许多圈。

    大概是瞧着实在眼晕,贺连齐就近将我按在金漆彩油的榻上坐下,皱眉道: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我抬手摸了摸玉枕,又在锦被上蹭了一蹭,喃喃道:“我怕晚上睡不着。”

    他看我良久,似乎夹杂一丝为难的语气:“虽说你我日日同住道观,但你总不能让我在这里陪着你。”

    我刚想说他着实想多了,我只是有些认床而已。他已怡然自得抬手斟了杯茶,又递给我一杯,漫不经心品着:“宫中规矩礼仪颇多,你,”抬眼将我上下打量一番,“不怕露馅吗?”

    我接过他的茶,也喝了一口润嗓子:“你怎么还不出去巡逻?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入夜后,我才问贺连齐拿到前尘镜。

    三遍咒语过后,模糊镜面漫出幽暗烛火,将壁上砂金漆笼上一层微光,檀香袅袅而起,不知何处有木鱼声吟唱。

    是一座佛堂。

    堂内冷清,正中一尊赤金佛像遥遥高悬,贡台下摆着一副水晶棺,四周围满燃至一半的红烛。棺中躺着一位美人,白衣黑发,双眼微阖,面上覆着薄纱。

    窗外几片枯叶落下,堂内蓦地响起缕缕琴声,不似哀乐沉沉低诉,倒像山泉委婉连绵。

    我这才看到角落里唯一的一块空地,蒲团上背身坐着一位白衣男子,玉簪簪起漆黑发丝,锦袍袖口微动,乐声便是出自他指尖。

    从前只听过对牛弹琴,还从未见过对着一具尸首奏乐,当真是匪夷所思。但我没有妄加评论,毕竟习俗不同,也许他的琴音有特别功效,能够超度亡灵。

    烛泪融融,琴声渐次空灵,一派反常的幽静祥和被蓦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。

    白衣男子起身打开门,一个神色慌张的老尼探出头来,从门缝中张望:“离公子,这招魂曲已经弹了三日,公主究竟能否……”

    面容清冷的白衣男子神色淡淡,垂首轻答:“我尽力而为。”

    老尼没有着急离开,又像是极其忌惮棺中的人,并不敢进佛堂。

    乐声再度从容响起,几段平缓琴音淌过,陡然走高。面前像有陡峭山岩拔地而起,凌厉的几声响过,忽然“砰”的一声。

    琴弦崩断。

    那男子似乎愣了愣,片刻的寂静后,没有合拢的窗棂忽地被风吹得尽数打开,吱呀作响。满地的烛火忽明忽暗,几乎尽数熄灭。在尼姑的尖叫声中,棺材里传出轻微响动,美人缓缓坐起身来。

    风乍停,烛花噼啪一声轻响,白衣男子指尖拂过琴弦,直直望向棺中的人。温暖烛光盈满他墨色的眼,他像是笑了一声:“公主,你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我想,这可真是一场别开生面的初见。

    此前做了无数种猜想,独独没有想过方芜代替了安宁公主,自己躺进了棺材里。

    她的出现着实吓坏了一众尼姑,毕竟三天前见到过安宁公主已经凉透的尸体,如今看到一个大活人,不得不让人联想到是否真的是佛祖显灵。但大多数功劳,都归结于奏了三日招魂曲的离青。

    传言离青琴技天下第一,更是身怀秘术招魂曲。听闻人死后七日内,魂魄不散,琴音便能聚魂。虽他本人从未承认,可仍有许多皇亲贵胄时不时招他去抚琴。他们觉得,离青的琴音既能起死回生,那时常听一听,或许有延年益寿之功。

    江湖传言时常夸大其词,本不可信。但信的人太多,假的也就成了真。当今圣上更是将他封为御用琴师,赏地赐宅,每逢盛大庆典才奏上一曲。寻常人再也听不到如此天籁。

    方芜进宫那日是个好天气,冬阳高悬,山涧景色一片枯败。她被侍女送来的裘皮大氅裹得密不透风。白纱覆了半张脸,依稀可见狰狞疤痕,大约是她故意画上去的。

    马车孤零零地驶进宫,数年不曾露面的公主再次出现,少不得有不少宫人打量。只是这个打量,还是明目张胆的打量。

    方芜跟在带路的侍女身后,仍没什么表情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
    行过高台楼阁,陡然现出宽阔水域。湖心水榭上布着低矮案几,有人盘坐抚琴。

    方芜示意侍女稍候,独自一人缓缓踱步而去。一片湖光水色中,琴音乍停,离青站起身来,躬身道:“公主。”

    这是入宫以来唯一向她行礼的人,她绕过案几走到他身侧,目光扫过不知何时已修复如初的琴,在看向他的眼时变得若有所思:“这曲子很好听,叫什么名字?”

    他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,语声恭敬:“戏作而已,没有名字。”

    “你为什么躲我,因为我的脸很吓人?”她微微俯身靠近他,一只手撑在琴弦上他未来得及收回的衣袖,“我生辰那日,你也要献曲吗?”

    他不再躲闪,只是也不看她:“青本是御用琴师,至于何时何地奏乐,一切都听从皇上安排。”

    拒绝意味如此明显,若是寻常姑娘早就羞愤离开。可方芜在他说完话后却无半分反应,只是一眨不眨地望着他。他则垂眼望着琴弦,指尖有意无意地拨弄,化作泠泠轻响。

    而后良久,两人都一言不发,甚至连近在咫尺的距离都分毫未改变,只有琴音时断时续。

    打破这种尴尬气氛的,是身后一道清脆嗓音,言辞满是傲慢,似乎还带着一丝不屑:“虽说是青天白日,但这孤男寡女的,是不是该避避嫌才好?”

    话中挑衅意味明显不过,大约又是哪一位来瞧方芜笑话的人。她收回握着他衣袖的手,面无表情地转过身,却在见到来人时,一贯冷淡的表情像寒冰裂开一道细微的口子,终于一点一点崩裂,连嘴唇都在颤抖:“姐姐——”

    这声姐姐唤得情真意切,不像是伪装,倒像面前这个人真是她的姐姐。可方芜对镜中世界并不了解,又怎会认出她是谁。前思后想才得出唯一的可能,这个人,可能跟大燕的九公主方晗长得一模一样。

    而这人正是方梧的姐姐方涵。

    此行总是有太多巧合,一时难以理顺头绪,只好静观其发展。之后的日子大都稀疏平常,唯一值得一提的,是三日后宫中夜宴。

    庭中劈开一方空地,塑着白玉高台。七八个舞姬婉转弹唱,一时乐声融融,看似一派团圆祥和的景象。可本该是宴会主角的人,却坐在角落一言不发。

    原本方梧公主五岁已去往国寺,十余年未回宫中,对宫中诸人诸事几乎毫无所知,不愿与人交往也属正常。总之也没什么人在意。

    酒过三巡,主位的皇帝提前离席,方芜亦寻了个由头,刚站起身,台上蓦地响起熟悉乐声。

    她回头望一眼白衣黑发的男子,又重新坐下。

    离青的琴艺的确无话可说,可像是弹惯了这种曲子,除了技艺,却没有分毫感情。

    饶是这般,一曲弹毕仍有不绝的掌声。

    他神色淡然地抱起琴,才转过身,忽听一道声音自他身后不疾不徐地响起来:“且慢。”

    众人投来疑惑视线,首座下方涵端着酒盏,饶有兴致地看着他:“我新学了一支舞,寻了许多技艺高超的琴师,却没人能谱出曲来。今夜难得听公子一曲,却是听惯的曲子,好没意思。不知公子这天下第一琴师的名头,是否浪得虚名?宴席过后,可否来我宫中一叙?”

    如此直白的邀请,早有侍女听得面红耳赤。其余诸人想必是见过大世面,不然就是早已习惯,倒没什么反应。

    宫灯重重下,离青抱琴拱了拱手,垂眼答道:“青学艺不精,怕是会辱了公主的舞。”

    方涵神色微怔,笑意顿收:“公子不愿意?”

    离青面不改色:“还望公主另寻高人。”

    此言一出,满庭哗然。大都觉得他不知好歹,连公主的邀请都敢拒绝。甚至已有侍卫按捺不住,手摸向刀柄,就等有人一声令下将他拿下。

    丝竹声渐渐消弭,偶有夜风拂过,寒意逼人。上座方涵冷哼一声,还未言语,角落里已有一道身影盈盈而立。面纱遮住大半张脸,额间缀着蔷薇花钿。初见方涵时的诧异无措,如今早已消失不见,只是一副带笑的嗓音仍然冷冰:“姐姐想将离公子带回内宫也没什么不可,只是,我同他也甚是投缘。水榭一见时,便说定今夜与他商讨琴技。”方芜顿了顿,目光自他没什么表情的面上扫过,“凡事,也总该有个先来后到。”

    “你跟我讲先来后到?”方涵冷笑一声,大约觉得这位刚从国寺回来的公主理应受尽侮辱,也不敢发一言。如今还未羞辱她便罢,竟敢正大光明同自己抢人。

    可宴席上又不能太过放肆,方涵握紧手中酒盏,讽刺道:“你懂琴?难道说你在国寺十三年,念的不是佛经,而是琴谱?”

    方芜眼底是同他如出一辙的神情,一并声音也淡淡的:“幼时父王时常教导,业精于勤而荒于嬉。我虽远在国寺,但闲暇之余也略读了些曲谱。姐姐若有兴趣,也可一道来我宫中探讨。”

    方涵恨恨看了她许久,一甩酒盏拂袖而去。

    宴席最终不欢而散。宫道两旁遍植奇花异草,逢冬却一片萧条。方芜拢袖行在前面,离青执了把琉璃宫灯跟在身后,不时提醒一句“小心脚下”。

    月上中天,方才热闹的宫中顷刻冷清。侍女奉上茶又很快退下,离青将琴放在堂内正中,拨弦试音,像是一本正经地要同她讨论琴技:“不知公主想听什么?”看了眼窗外暗沉天幕,“或是明日早些时候,我再来弹给公主听。”

    方芜在他对面坐下,漫不经心地抚了抚茶盏,随口说了两个极拗口的曲名。

    他拨弦的手一顿,抬起头来,不解道:“这是哪里的曲子?”

    她嘴角略有笑意,又极快消失,将他的脸一分一分看仔细,讥诮一笑:“在国寺时听来的,怎么,公子不会弹吗?”

    他像是终于看懂了她的目的,修长十指按在琴弦上,一字一字问得认真:“公主叫我前来,又不愿听我抚琴,究竟是何故?”

    她懒懒靠在矮榻上,撑腮望着窗外稀疏月影:“你不想弹琴给我听,是不是?”

    他看着她。

    她似是不在乎他的答案,眸中闪过复杂神色,继续问道:“我和姐姐,你都不喜欢,是不是?”

    他将琴重新收起来,语声平静:“公主何出此言?”

    树影微动,枯枝簌簌轻响,她抬手合上窗棂,转回身时直直看进他的眼底:“我听人说,从琴师奏出的乐中,能听出他的心绪。可你的琴声里,无喜也无悲。就像这茶,温热时口感最佳,可冷着喝也没什么。于你而言,弹什么曲子,弹给谁听,都是一样的。”

    他站起身来,发丝滑过琴弦,黑与白纠结在一处:“公主说懂琴,不知公主以为的琴是什么?”

    她从茶盏中抬起眼,看见他神情时又微微一怔:“什么?”

    他无波无澜道:“公主不知琴是什么,也不知弹琴又为了什么。公主想听真正的琴声,殊不知,琴声只弹给懂的人听。”

    宫灯内红烛燃尽,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又顷刻消散。他将她一个人留在黑暗里。

    关门声响过很久,她才轻轻笑了笑:“懂的人吗?可懂我的人,早就离开了。”

    方国以舞成名,每隔一年便会举办一场鉴舞大会,无论平民百姓或是名门世家都可参与。最近几年,更是引来不少翩翩公子甚至邻国亲贵,无不为了一睹少女风姿芳容,日后方能成就一段佳话。

    方涵的舞向来跳得不错,人又长得好,在城中颇负盛名。两年前却因着脚伤未能比赛,此回为拔头筹,自是做好万全准备。

    身在皇室自是有皇室的好处,但凡报名者可任选御用琴师伴乐。

    听到这桩消息时,方芜正在花园赏梅,万花枯败,唯有几株白梅开得正好,大约是今冬的最后一期。她将手中的宽大花剪递给侍女,顺手拿过报名名帖写上名字。

    除了三个远嫁的长姊,还有两个年纪尚幼的妹妹,宫中适龄的女子只剩方芜和方涵。若按从前安排,舞会定该是方涵一枝独秀。哪想这回又多出一个从国寺祈福归来的方芜。

    偏偏两人选的琴师都是同一人,皇帝甚为难,又觉偏左或偏右都不大好看,只好让离青自行抉择。可后者又未给出答复,只道两个公主都会悉心教导。

    寒冬已逝,草长莺飞。

    方芜在去乐坊的途中恰好撞上方涵。方涵带着四个婢女站在高一级的石阶上,将独自一人的方芜拦在如意门前,像是恨她至极却又毫无办法:“你还是和从前一样,总喜欢同我抢东西。”

    方芜神色一贯冷淡,仿佛已经忘了面前的人同她的姐姐长得如出一辙:“你我是姐妹,你有的,我也该有。”

    她绕过方涵打算离开,蓦地被方涵扯住衣袖:“可你也该知道,你从来抢不过我。”

    方芜回头看着她,看到方涵眼里泛出冷笑,听她冷冷道:“不如我们比试一场。若你赢了,我再不用离公子做乐师。”

    方芜似乎带了些兴致:“若我输了呢?”

    方涵松开手,指向东方依稀可见的高塔:“若你输了,就重回国寺,此生不许再踏入宫中一步!”

    流云压住日光,琉璃瓦片像是被罩上一层黑雾。她望着正要踏过门槛的方涵,低低唤了一声:“姐姐,你是不是很恨我?”

    方涵站住脚步,却没有回头:“我可记得从前,你都没有叫过我一声姐姐。”

    这桩赌注无论如何看都是方芜吃亏,如果她赢了似乎也没得到什么,万一输了就会赔上下半生的自由。何况两位公主这般争一个乐师,还是男乐师,真不知皇帝知道会作何感想。真是自古红颜多祸水,不论男祸水,还是女祸水。

    她总归答应下来。

    从方芜到镜中世界的种种情形来看,倒不像为了救活大燕的杀手,反而像让自己重活一世,弥补遗憾。大燕的九公主死了,在这里重见方涵,把方涵当作自己的姐姐,也是情之所至。至于她对离青的态度,似乎也另有隐情。

    可她忘了这里的一切都与大燕不同,方涵不同,离青亦不同,而她总有一天,要离开这里。

    宫中众人大多对比赛并不期待,因为觉得结果毫无悬念,剩下的一小部分也只想看方芜如何出丑。毕竟在许多人眼中,也只有自不量力才可形容她的做法。

    相较方涵请来最优秀的舞姬指点,方芜只日日将自己关在宫中,只有傍晚时才会去乐坊,大多时候会碰到在院中练舞的方涵,以及神色淡淡奏乐的离青。

    后来几次,她甚至不入坊门。只在宫墙下听琴,有时会跟着琴声跳出不同舞步,入夜时才离开。

    比赛的前一夜,方芜终于踏着月色进了乐坊。院中一角放了张石桌,一把石椅,琴声自那里响起来。直到她行至他面前,琴音才轻轻一颤。

    清冷月光柔柔坠在肩头,她像初见时微微靠近他:“若是我先找到你,你会不会替我伴乐?”

    琴声乍停,他眼里映出她戴着面纱的面容,许久,声音仍是淡淡地:“公主又何必为难于我。”

    她垂眼看着他:“我不会让你为难,也不需要你替我奏乐。只是明夜,你要在台下等到比赛结束,我有话同你说。”

    方国女子善舞果然名不虚传。比赛那夜台下座无虚席,连掌声都较平时大了几分。

    在方涵舞完后热烈尤甚,甚至有人轻声议论:“方才奏乐的那一位是谁?”

    “离青离公子,方国第一琴师。听说为了邀他伴乐,两个公主争了好久,果然,他最终选的还是……”

    之后的话在台上现出一袭白衣后尽数咽下。如潮的人声中,数条垂幔掩映出幢幢灯影。方芜的面纱比平日戴得还要厚重,遮住她的雪白肌肤,只剩一双好看的眼,可眼里也无波无澜,只在望向看台某一处时带了些意味不明的笑意。

    而同一刻,二楼角落的隔间外,琉璃珠帘轻轻颤了颤。

    我第一次见方芜的舞,也是第一次见这样的方芜。从前只觉得她冷,对世间万物都没什么兴趣。如今却知,是没什么能引起她的兴趣。但凡有兴趣的,她也能如今夜这般,将它全部掌控。

    如舞,如他。

    原来,她根本没什么话同他说。只是他不为她奏乐,便可专心致志看她跳舞。

    结局没有丝毫悬念,只是让我哑然的,是方芜的舞姿。不若寻常少女的舞姿曼妙娇软,反而气势磅礴,像流水绕着坚硬岩石,仿佛从什么绝世武功里幻化出来的。

    一曲舞毕,四周久久无声。

    她在台中间站定,微仰着头,声音还带着些喘息,旁若无人般地开口:“现在,可想弹琴给我听了?”

    珠帘后,白衣晃动,一人踱步而出,扶上雕栏,若有所思地望着她。

    温润公子与丑陋公主,坊间一时传成佳话。

    大多数时候,男人肯同丑女互许红颜,不是因为真的爱她,就是真的爱她的钱。虽说安宁公主长相丑陋,但舞跳得好,倒足以弥补些缺陷。

    从前在宫中,见过许多人跳舞,无一不是妩媚动人,一颦一笑像是要勾人的魂魄。可方芜的舞,却冷得像冰,每一步都仿佛要把回忆踩碎。

    自此之后,两人倒时常在一处,大多在夜里,宫中便会响起琴声,有时在方芜寝殿,有时在冰雪初化的湖边。只是她再不肯跳舞,倒是时常会心不在焉,不知望着哪一处怔怔出神。

    一曲未歇,他在她起身时问出心中疑惑:“公主有心事?”

    她微微偏了头看他,是疑惑的模样。

    “公主曾说琴师能奏出自己的心事,殊不知跳舞也是一样的道理。可见公主并不高兴。”许久不见回答,他垂眼继续道,“公主同我讲一桩心事,我便也告诉公主一桩事,才算公平,如何?”

    琴声依旧,她闭了闭眼,似乎在极力回忆:“从前我有一个姐姐,她待我很好很好,什么事都让着我。我母妃去世得早,父王又忙于国事,平日见得最多的人除了宫婢便是她。我小时候贪玩,打碎了邻国献给父王的珍宝。父王很是生气,要责罚我。她知道后跑到父王面前,说东西是她打碎的。十二月的天,她替我在殿外跪了两个时辰。之后就大病了一场,几乎要了她的命。所以后来,即使她和……”

    她摇了摇头,柔柔笑出声来:“她喜欢跳舞的,但自那以后都不能再跳舞了,我答应她代她跳下去。可她却死了,死在她最爱的人手里,剑尖淬了毒,她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。就在这样的高台上,那是她曾经教我跳舞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十指轻动,化作悠然琴声。她微微皱起眉,是痛苦的神色:“所以我很讨厌跳舞,以后都不想再跳舞了。”

    “公主。”他轻声唤她。

    她撑了撑额角,忆起往事似乎让她疲惫不堪,兀自笑了一声:“陈年旧事,是不是很可笑?”

    一个极高的音调响起,平地蓦地刮起冷风,扫过枝头新叶。

    她从回忆里抽身而出,听得出神:“这是,那日的招魂曲?”

    琴声渐渐缓和,他抬眼看着她:“其实,我不会什么招魂曲。公主既信我,肯同我说这桩心事,那我也有桩事情,想告诉公主。”

    修长五指张开,从琴弦中央滑向尾端。指尖拂过之处,蚕丝弦一点一点化作透明,直至化为乌有。七道若有似无的微光悬于琴上,指尖凭空拨弹,琴声像晶莹剔透的线,灌入耳中。周围声音逐渐消失,天地只剩黑白两色,像行走在雾中。

    有道空灵嗓音自天际传来:“若我说能让公主忘却这段往事,公主可愿一试?”

    她正欲昏睡,陡然间万物骤现,远处宫灯万重,他眼中有温柔笑意,仿佛方才一切都是幻觉。

    她似还未回过神来,怔怔地问他:“为什么,为什么想让我忘记?”

    他毫无征兆地伸出手,在她紧闭的双眼下轻轻拂过。面纱像一只赤蝶飘然而下,雪白面容再无半点伤痕。

    他眼中没有分毫惊讶,仿佛是第一次如此认真看着她:“因为我不想再看你难过。”

    “招引琴。”

    “你说他方才用的,是招引琴?”贺连齐将前尘镜收起来,皱着眉问道。

    师父曾同我讲过,六件神器神思相通,又各司所长。离青所持的招引琴,确实不能招魂,却可凝聚记忆碎片,再用琴音将回忆剥离人体,以曲忘情。

    我不知方芜会作何种选择,如果她选择忘却,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。这四年里,她只为替姐姐报仇而活,将仇恨作为生命的唯一支柱,这着实可怕。不难想象,若大仇得报,支柱崩塌,她也许再难找回活着的意义。

    更何况,她做再多的事,她姐姐也不可能再活过来。但假若记忆不在,仇恨亦不在,也许,她还能够重新做回自己。

    飘忽的神思被一颗击中我额头的不明物体猛然拉回,我低头一看,正是贺连齐手中剥了一半的花生。

    “你干什么打我?”

    我正要发怒,他的手却适时地揉上我的发顶,正是方才被砸中的位置。我蓦然察觉,双颊红得发烫,再看向他时,却见他拿着一片花生壳,大约是从我头发上拨弄下来的,一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我:“在想什么?这么出神,我一连喊了你三四声,都没听到吗?”

    我气鼓鼓地拍开他的手,问出另一桩让我真正在意的事:“我总觉得,方芜好像有什么瞒着我。”

    如果只是单单因杀手杀了她姐姐,她不应恨至如此。

    再者,她对离青的态度也着实可疑,想接近却又不敢接近,像在极力隐忍。

    初春的风依旧带了些凉意,穿过未合拢的轩窗,刮得白玉花瓶里几枝木芙蓉颤了几颤。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,贺连齐淡淡一眼扫过来,起身关上窗户:“我倒是有桩秘闻,你想不想听?”

    我一时忘了方才他戏弄我的可恶行径,忙不迭地点头。

    他在我身边坐下,撑腮回忆道:“听说已逝的九公主死在宫中的凤凰台上,是一刀毙命,刀口割在喉管上,尸身被发现时,冷得像冰块。”见我兴致缺缺,他故意停顿片刻,“还有……”

    “怎么?”我果然中计。

    “前些时候,宫中闹鬼的传闻你可还记得?有宫人在夜中路过凤凰台,见荒废许久的台上有道雪白身影,泼墨似的长发,在翩翩起舞。有胆子大些的就上前询问,那女子转过身……”

    我禁不住靠向他,屏住呼吸等着下文。

    他看我很久,扬唇一笑,补充道:“骗你的。我想说的是,方晗生前曾有一位心上人,身份神秘,还险些与他出逃私奔。待她死后,那男人却不知所终。”

    我总算松了口气,咬着嘴唇,想了想才道:“她的心上人,该不会就是长得像离青的人吧?”

    方晗爱上“离青”,“离青”却杀了她。如今方芜要替她报仇,却是让他更久地活下去。

    我将前因后果重新梳理一遍,越发不能理解三人之间的纠葛。总觉得自己将什么最重要的线索漏过,却百思不得其解。

    在宫中这几日,当真是如鱼得水,比从前在大周时还要快活。不用晨昏定省,不用日日上学堂,不用跟嬷嬷学女红刺绣。唯一的不妥,就是蜷在宫中不大自由。

    一切如方芜所言,除了日日送进水果、蔬菜,连宫门都不曾开过一次。

    只有一个人,她没同我提起过。

    这日,贺连齐在外打探消息时,有侍女躬身进了内室,附耳同我轻声道:“公主,楚尧大人又来了。”

    我往嘴里送了一颗葡萄,从窗格子向外瞧了一眼,摆摆手道:“不见。”

    说起这位楚尧大人,他曾是朝中一员武将,镇守边关四年,方才回朝不过几月,不知为何辞了官职,只愿在宫中做一位禁军统领。自打我替了方芜待在宫中,每隔几日他便会求见一回。听方芜的贴身侍女说,前些时候他也时常来拜访,只是不知为何方芜也从不见他。

    楚尧也没有半点脾气,每每方芜不见他,都会在门外候个一时半刻才离开,第二日又准时来吃闭门羹。

    整整在宫中待了月余,我再也按捺不住,入夜时分拉着贺连齐在宫中闲逛,还专挑大路走。料想半夜仍不回自己宫中的人,除了像我这类无所事事的,也只剩那些做难以上台面事的人了。而后者该专挑隐蔽之处,我反其道而行反而不易碰到人。

    却不想,反其道而行的不止我一人。

    凤凰台前宫道宽阔,刚走过转角,身后蓦然响起一道声音,似乎还带着些责备之意:“公主深夜出行,为何连侍女都不带一个?”

    我吓了一跳,猛地转过身去。

    眼前现出高大人影,银白的盔甲在夜中泛着幽暗冷光,一张脸隐在暗处,看不分明。联想起才听说的凤凰台的传闻,我几乎要发抖,几步退到贺连齐身后,差点就喊出一句——有鬼啊。

    倒是贺连齐熟门熟路地咳嗽一声,装模作样地行礼,眼风飘过来却是在提醒我:“楚尧大人。”

    我愣了片刻,方才回忆起这位楚尧大人究竟是何方神圣。

    楚尧几步走到宫灯光晕下,我这才看清他。

    倒不似寻常将军不怒自威,反而带了些书生的儒雅姿态。他淡淡点头回礼,目光定在我握着贺连齐衣袖的手,声音听不出喜怒:“听说,这侍卫是公主钦点的。”

    我松开手走到他面前,假装不悦道:“有何不妥?”

    他仍旧不卑不亢:“公主日日同侍卫在一起,恐不大妥当。”

    今夜先被贺连齐吓了一遭,方才又被他吓了一遭,我已有些不大高兴。如今他又来数落我,一时怒火中烧,想到平日他日日登门求见,我便说道:“侍卫的职责不就是寸步不离保护主子吗?他不跟着我,难道你来跟着?”

    此话一出,我自觉失言。身旁贺连齐不动声色投来一瞥,我抬袖掩了掩唇,干咳一声。

    穿上锦衣华服,我倒忘了自己是鬼街上摆摊算命的小道姑,反而又当作在大周最小的帝姬。因着宫中人多让着我,除了父王母后,从没人敢这般同我说话,一时就拿起了公主的架子。

    楚尧面色阴沉地看着我,挥手示意让贺连齐退下。

    贺连齐抬眼略略打量,路过我身侧时,嘴角微抬冲我比个口型。细微动作映在浓浓夜色中,我看不大真切。仔细回忆,他大约是说,一切小心。

    脚步声远去,我心中逐渐紧张,仿佛失去什么伟岸靠山,只得强打起精神应付面前这位寻我数次无果之人,不知他有什么话同我说。准确来说,是同方芜说。

    乔装易容之类,最忌言多。言多必有失,更何况,我对方芜还一无所知,更不知她同面前这人有怎样的过往。

    夜凉如水,宫道两旁植着大片沉香树。

    许是栽植时间尚短,香气还不浓郁。只有若有似无的一缕荡在鼻尖,我背过身去假意仰头观赏月色,身后隐约一声轻叹,楚尧终于开口道:“公主,可还在怪我?”

    我将手紧紧握在袖中,努力不露出丝毫破绽:“我不知大人在说什么。”

    一抹视线牢牢将我锁住,他似乎看我良久,苦笑一声:“公主若不怪我,又怎会始终避之不见。”

    这话我却不知如何回答,一时摸不透他同她之间究竟有过何种纠葛。假若两个人是一对吵架的恋人,我此时是不是该上去拥住他,同他说我不怪你,才不会让他起疑?

    可万一他们两个人只是有什么难以言说的误会,我这么做岂不是自露马脚?

    还未等我想到合适方法,他已快我一步先做出反应。衣料摩擦声与剑出鞘声同时响起,我慌忙地转过身去,只看见眼前一道寒光闪过,他腰间佩剑已横在他自己的颈上,锋利剑尖划出一道细小的口子,滚下一串血珠。

    我怔在原地,一时摸不清他这么做究竟是为何,身体已不受控制要去夺他手中的剑:“壮士,别冲动!”

    他后退一步,刀口割得更深,银白盔甲顷刻染得血红:“若我死了,公主能好过一二,楚尧也算死得其所。”

    我从震惊中回过神来,不解地望着他:“为了让我好过,你付出生命,这叫死得其所?”

    他蓦地抬眼。

    我平静道:“身体发肤受之父母,我当不起大人这般抬爱。若真想死,不如死在战场,也算为国家尽些力。”

    他沉默许久,再开口时嗓音喑哑:“我知道无论我做什么,公主都不会原谅我。若一切能重来一回……”他苦笑一声,“可往事,不能重来。”说完这些话,他不再看我,把剑收回剑鞘,转身离开。

    月光将他的背影拖得颀长,是落寞的模样。

    我在冷风中站了很久,贺连齐才从树下阴影里走出来。

    “阿潋。”他轻声唤我。

    “我是不是不该同他说这些?这本该是方芜跟他的事,我却替她做了决定。虽然我不知道他们两个到底怎么了,但也许,她会觉得,他死了她能好过些。”

    “有什么人会觉得另一个人死了她才会好过?”他行向宫道尽头,又回头看我是否跟上,嘴角凝出笑意,“阿潋,你总是想得太多。”

    我几步跟上去,心知贺连齐如此说只是为了安慰我。只因方芜的性子着实特别一些,让人捉摸不透,便很难猜测如果换作她,会选择何种应对方法。

    行过一片低矮灌木,眼前陡然开阔。凤凰台下杂草丛生,想必已荒废很久。朱红地台遍布着裂痕,有些地方朱漆已经脱落,露出泛黑的木色,像被蛀空一般。

    他先一步跃上高台,转回身时颇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。

    “你今夜冒险出来,就是为了来这里……”他四下略略打量,斟酌道,“赏景吗?”

    我提起裙摆也想跨上台去,奈何裙子太沉,试了两回都没能成功,气闷道:“在宫里闷了半月,都快发霉了,出来透透气也不可以吗?”抬眼看向此时正抱着双臂好整以暇的贺连齐,“我说,你能不能先拉我上去?”

    高台宽阔,大半皇宫尽收眼底,隐约可见琉璃飞檐。我企图寻一些蛛丝马迹,奈何时隔久远,血迹早已被清理干净,全然看不出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血腥杀戮。

    仔细地回想师父给我看的画卷,似乎没有什么能看到死人记忆的方法。我颓然叹气时,忽听贺连齐问我:“方才楚尧跟你说了什么?”

    高台深处,一只金凤展翅欲飞。我继续四下打量,心不在焉回道:“我以为你听到了。”

    他的